在南下的飞机上
(一)在南下的火车上─席慕容
有时候,对事物起了珍惜之心,常常只是因为一个念头而已,这个念头就是:——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,仅有的一件。
然后,所有的爱恋与疼惜就都从此而生,一发而不可遏止了。而无论求得到或者求不到,总会有忧伤与怨恨,生活因此就开始变得艰难与复杂起来。
而现在,坐在南下的火车上,看窗外风景一段一段的过去,我才忽然发现,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又岂只是一些零碎的事与物而已呢?
我自己的生命,我自己的一生,也是我只能拥有一次的,也是我仅有的一件啊!
那么,一切来的,都会过去,一切过去的,将永不会再回来,是我这仅有的一生中,仅有的一条定律了。
那么,既然是这样,我又何必对某些事恋恋不舍,对某些人念念不忘呢?
既然是这样,为什么在相见时仍会狂喜,在离别后仍会忧伤呢?
既然没有一段永远停驻的时间,没有一个永远不变的空间,我就好像一个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的流浪者,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搜集那些我珍爱的事物呢?搜集来了以后,又能放在哪里呢?
而现在,坐在南下的火车上,手不停笔的我,又为的是什么呢?
我一直觉得,世间的一切都早有安排,只是,时机没到时,你就不能领会,而到了能够让你领会的那一刹那,就是你的缘份了。
有缘的人,总是在花好月圆的时候相遇,在刚好的时间里明白应该明白的事,不多也不少,不早也不迟,才能在刚好的时刻里说出刚好的话,结成刚好的姻缘。
而无缘的人,就总是要彼此错过了。若真的能就此错过的话倒也罢了,因为那样的话,就如同两个一世也没能相逢的陌生人一样,既然不相知,也就没有得失,也就不会有伤痕,更不会有无缘的遗憾了。
遗憾的是那种事后才能明白的“缘”。总是在“互相错过”的场合里发生。总是在擦身而过之后,才发现,你曾经对我说了一些我盼望已久的话语,可是,在你说话的时候,我为什么听不懂呢?而当我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慌乱地重寻你时,你为什么又消失不见了呢?
年轻时的你我已是不可再寻的了,人生竟然是一场有规律的阴错阳差。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成长的痕迹,抚之怅然,但却无处追寻。只能在一段一段过去的时光里,品味着一段又一段不同的沧桑。可笑的是,明知道演出的应该是一场悲剧,却偏偏还要认为,在盈眶的热泪之中仍然含有一种甜蜜的忧伤。
这必然是上苍给予所有无缘的人的一种补偿吧。生活因此才能继续下去,才会有那么多同样的故事在几千年之中不断地上演,而在那些无缘的人的心里,才会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模糊的愁思吧。
而此刻,坐在南下的火车上,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。车厢里亮起灯来,旅客很少,因而这一节车厢显得特别的清洁和安静。我从车窗望出去,外面的田野是漆黑的,因此,车窗象是一面暗色的镜子,照出了我流泪的容颜。
在这面突然出现的镜子前,我才发现:原来不管我怎样热爱我的生活,不管我怎样惋惜与你的错过,不管我怎样努力地要重寻那些成长的痕迹;所有的时刻仍然都要过去。在一切痛苦与欢乐之下,生命仍然要静静地流逝,永不再重回。
也许,在好多年以后,我唯一能记得的,就是在这列南下的火车上,在这面暗色的镜前,我颊上的泪珠所给我的那种有点温热又有点冰冽的感觉了吧。
七十年十二月十日
(二)在南下的飞机上─匆匆
我就蹲在河边伸手去探湍急的流水,这个飘雪的冬天河水冰冷刺骨,顺着河下去远处是山坳的转弯处,有一座小木屋,我朝那边走过去,每一步都踩进很深的雪地里,我奋力的想要跑起来,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,使不上劲儿,于是猛的踢了一脚雪,脚下却踩滑身体往后倒去,我双手握拳往下伸直准备搐着雪地里作为支撑,眼看就要够着地了,却突然听到广播里甜美的声音:“…现在飞机有些颠簸,请系好您的安全带…”
我打了个寒颤,睁开眼来,发现自己还被牢牢的绑在座位上,原来只是个梦,笔记本子掉在了地上,我解开安全带弯腰捡起我的本子,将刚才写得一段文字胡乱划掉,又重新从这个梦开始记起,我的人生就是不断的在梦境和现实间来回穿越,然后不断的醒来睡去,又不断的从头开始。
周围的旅客大多带着困倦的面容安静的睡着,看来很多的人就和我一样,春节期间吃喝玩乐造成的疲惫不亚于工作。大年三十的晚上,循例照样不看春晚,吃过晚饭之后即刻出门,那一夜,我们杯酒交歌、大笑夜空,无数个酒杯在叮叮当当的碰撞,无数个嗓子在吼着汪峰的春天里,这样度过的年三十,算来也有连续六七年了吧。
而现在,坐在南下的飞机上,耳朵里听着静谧的流水浮灯,刚刚读到席慕容《在南下的火车上》,即提笔记录我南下的飞机和白日做梦。
我想,不管是有缘还是无缘的人,他们有所悟、有所感、有所爱、有所伤,是因为他们彼此联系着,一个人联系着另一个人,一件事牵连着另一件事,一个人注视着他面前那个人,而他又被另一个人关心着,不论年轻的人还是沧桑的人,也都只是他短暂生命里的独一无二的个体,他所获得的所有爱与不爱都只是因为在彼此的联系中,他不曾停息,默默的观察着、思考着、同时也感动着。
可以想象,如果所有的联系都瞬间被时间或空间切断,那么曾经那些欢喜那些惆怅,又有什么意义呢,如果当初的相见、彼此的联系一定是有意义的,那么后来那些关心和悸动为什么又慢慢远去,在妳怅然离去之时,当初的相见又显得毫无意义,这又是不是一种悖论?
而我,现在在南下的飞机上,远离地面一万公里,窗外就是云端,物理切断所有的通讯,飞机上的旅客仿佛毫不关己,可我仍然会在安详的梦境中怀想当年,怀想小时候,读到我并不认识的席慕容,被她的情愫所深深触动,是因为我同她一样也只是简简单单唯一的一个个体,却与许许多多孤单的生命联系着,在人生的地图上,不断旅行。
在我有生以来,欢声笑语接近过许多的人,举起酒杯接近过许多的人,写下文字接近过许多的人,我总是在想,为什么我还没等到妳的回来,我就又背起行囊走向新的方向?人生有许多的景点,为什么有的人还没来过,有的人却渐行渐远,留下我独自在红尘中流连忘返?
我将这样的疑问写在了雪山上,写在了南海边,写在了南下的飞机和云端。没有标准答案的轮回,谁人能给出它的的最优解,只是我从未撩起妳的琵琶,妳也不曾拨动我的琴弦,那么新的一年已然来临,就让时光带领我们,在流水浮灯中让生命奔向远方吧。
二零壹壹年二月七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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